校园内有一块石碑,刻着“观其会通”四个字。这是思勉先生所言,是他毕生治史的智慧凝练。前几年先生逝世60周年纪念文集出版,书名用的就是这四个字。但这块碑距离法学院有些远,我不常见到,只是偶尔路过,会看上两眼。
按我的理解,历史是一张无边无际的网,时间就如同一条万古奔腾的河流,任何人都是微小的。也正因此,历史写作最忌简单,“简史”以及任何对历史的压缩、快进或合订,其实都是在以反历史的方式讲历史。更麻烦的是,简史一旦成为潮流,我们能从过往中学到的,也就只剩三五条概论。归根到底,简单的东西不太可能让我们发自内心去敬畏。
然而,当我读桑本谦所著《法律简史:人类制度文明的深层逻辑》时,这样的想法受到了挑战。仅以篇幅而言,简史就不简,接近50万字,同那些一两段、三五句以概论带领的简史完全不是一回事。
我还看到,本书的写作是高明的,从头到尾,桑老师都以“我”出现在论述中。在写作时,桑老师没有把“自己”隐藏起来——这种第一人称视角的写作至少在法学界有其学脉,只是桑老师把它发扬光大了。真诚的桑老师不藏着掖着,薄弱环节都赤裸地敞开。他没有追求“整洁”,“冗余”就是他在书中赋予新解的日常概念,令人豁然开朗。他也没有勉强自己非要做到严丝合缝——为了有所为,他有所不为。
桑老师以数年心力追求的“简”,并不是历史的简单,而是历史解释的简约。用他自己的话来说,“只是逻辑的历史而非真实的历史”。
甚至我以为桑老师也会同意,我标签出来且尝试突破的“简史”论述体例,也是他所反对且以自己的方式致力于去摧毁的。只是他更有责任心,“打破旧的框架,新的框架又在哪里”,他提出了这个问题,然后以自己的“行有度”不断约束“思无涯”,甚至低调地表扬自己,“我这个人做事有分寸”,原本可以更加“纵横驰骋”,而不只是“确实有点信马由缰”。
在反对“简史”这个目标上,我的路径很简单:限缩研究的时段,进入历史的微观,把分辨率不断调高,也因此迷恋历史的细节,尤其是那些偶然、例外、反常的片段;在方法上,对历史“还原”,把过程本身展开为语境,以包容的开放度去把握一段具体历史的源流,“忽如一夜春风来,千树万树梨花开”,是我觉得最好的历史写作。但桑老师不一样,时间和空间对他而言并不构成约束,以他强大的脑力和笔力,虽然文化情境被稀释了,但同时,他将人类的制度文明概括为某种由一到万物的“涌现”,于是,“简史”在案例样本上就展示出前所未有的深度、广度及复杂度。“人闲桂花落,夜静春山空”,桑老师在书中脑洞大开的两句唐诗,或许正表达了他对历史的感知。
说得简单些,要我用一段话来讲述“玄武门之变”,是不可能的任务,我可能会把它讲成另一部“长安十二时辰”,但桑老师却不会觉得这是个问题,在他万物归一的脑力算法中,这场发生于初唐武德九年六月初四的事变,不过是“生命圈里的古老暴力策略在人类历史上的一次故伎重演”。
简言之,突破“简史”,既可以用显微镜,也可以用放大镜,桑老师则掏出了高倍望远镜,“在我眼里,历史还可以是一种知识编码,一个按照时间顺序组装法律知识的框架”。
读这本书让我有些出神,看着窗外天气不错,我散步走到“观其会通”碑前。直至返回时,我才意识到,法学院距离这里其实并不远,只是要穿过平时我几乎不走的那片校区。再次回到书桌前,我更意识到,桑老师打破“简史”的方法,在法律教育的意义上是高效也是高明的。如果说我们的共同目标是抹除让部门法学相互割据的思想钢印,观法律之会通,在历史的微观中构造出某种结构的复杂,那么,桑老师如他所推崇的罗马法“立法者”,为这种抹除和构造提供了一条直达“石碑”的近路,正如我刚穿过的那片校区。这本书不只是让思想冲破牢笼,还搭建了一种为法学进行(重新)知识编码的框架。
从一本简史的“观其会通”,我们可以捕捉到桑老师在其中还原、联结、演化而成的法学新尺度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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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丨田雷(香港118现场直播站法学院教授)
来源丨解放日报
编辑丨王越月
编审丨戴琪