从传播的角度来看,古诗词真正的“流量密码”是百姓对作品的认同。民俗,恰好是达成这一认同的便利媒介。
早春向暖与逆旅薄暮
“锦瑟无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华年。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。沧海月明珠有泪,蓝田日暖玉生烟。此情可待成追忆,只是当时已惘然。”晚唐“情诗王子”李商隐一生留下了许多令人着迷的朦胧诗,尤以这首《锦瑟》最为风靡,也最是费解。
《锦瑟》为谁而作?此情可待是怎样的情?“当时已惘然”又指何时、何事?千百年来,总有人试图索隐钩沉,揭秘此诗的创作背景和真实所指。若能懂一点民俗,义山的无题诗也就不会那么难猜。
《锦瑟》问世于唐宣宗大中末年。这一年,李商隐病逝,《锦瑟》算得是诗人的绝笔。在生命的尽头,诗人回首往事,“一生襟抱未曾开”的仕途幻灭不好受,“相见时难别亦难”的情路坎坷更教人遗憾和惆怅。
多年前的那个早春,冰河初融,残雪未消,一名叫柳枝的姑娘活泼泼地闯进了李商隐的人生。洛阳商家女慧眼识才,与诗人初次见面便许以约会。有人将其约期理解为上巳节,但根据李商隐次年所题《柳枝五首》的序言所述和科考时间推断,诗人与柳枝的这个约会当是在晦节。
夏历每月最后一日为晦日,正月晦日作为全年的“初晦”备受重视,民间视为晦节,有“送穷”除厄、水边宴乐之俗。南朝《荆楚岁时记》云:“元日至于月晦,并为酺聚饮食。士女泛舟,或临水宴乐”。隋朝《玉烛宝典》也有此日士女到水边“湔裳祓除”的记载。
到了唐代,朝廷将正月晦日与三月三的上巳、九月九的重阳并列为三大游乐节日,赐钱百官鼓励宴游。由此,晦节成为官民同享的隆重节日,女子在水中洗裙随之成为一道独特的节日风景。开元前期一代文宗张说的诗句“晦日嫌春浅,江浦看湔衣”以及严维的“晦日湔裾俗,春楼置酒时”,都反映了此俗之盛。
晦日临河,感受早春向暖的万物复苏气象,更兼心有灵犀的诗侣红袖添香,岂非人生快事?遗憾的是,诗人却为了追逐功名而错过了这一机缘。那未赴的约,那来不及说出口的话,成了心中永远的结,为《锦瑟》的酝酿埋下了一段情根。
再回首,物是人非事事休。恰似东坡所叹:“长恨此身非我有,何时忘却营营。”只是,即便放下了营营碌碌,“湔裙梦断续应难”的遗憾也断然无法填补。逆旅薄暮,爱而不得的怅惘最难遣。恍兮惚兮,情之所至,心境不得开解,只好于诗境中升华。
诗向会人吟。李商隐的无题诗或许本就不打算对所有人开诚布公。懂一点民俗,通一些典故,便能更接近诗人的心意,便能更准确地找到解读作品的密码。
新桃旧符与绿蚁红泥
将民俗用于诗词,只要不是过分追求隐晦幽深的意象,对于作品的传播往往有事半功倍、出其不意的效果。
北宋熙宁二年的正月初一,宰相王安石目睹京城百姓热热闹闹的过年景象,写下了那首著名的绝句《元日》:“爆竹声中一岁除,春风送暖入屠苏。千门万户曈曈日,总把新桃换旧符。”
王安石作《元日》,原是托景言志,抒发自己对即将开展的变法大业的欣喜和期盼。不过,此诗能迅速“爆红”并成为千古名篇,也另有因由。
《元日》所写事物,句句不离民俗。燃爆竹驱年兽,全家长幼共饮屠苏酒,挂桃木神像镇宅辟邪……这些富有仪式感的行为年年重演,家家照做,人人惯见。
但凡写民俗的诗词,往往自带流量。掌握了这个门道,文人骚客就不必像卢延让那样“吟安一个字,捻断数茎须”。
唐宋时期的顶流文豪,个个都有教科书级别的经典示范。苏东坡的“但愿人长久,千里共婵娟”,是后世引用最多的中秋祝福;辛弃疾的“众里寻他千百度,蓦然回首,那人却在,灯火阑珊处”,开创了王国维《人间词话》所说的人生第三境界。
更有民间烟火气、也更令人称羡的是白居易《问刘十九》:“绿蚁新醅酒,红泥小火炉。晚来天欲雪,能饮一杯无?”新酿米酒,热乎火炉,家常物事营造出有滋有味的生活情趣,谁能抵抗得了?
要说最能从民俗诗词中受益的,当数唐代诗人韩翃。作为“大历十才子”之一,韩翃年轻时虽有名气却官场失意,闲居在家整整10年。直到作出《寒食》一诗,受到唐德宗的激赏和任用,这位大才子才一路青云直上,最终官至中书舍人,成为皇帝身边的近臣。
寒食是我国的传统节日,曾是民间第一大祭日,自春秋至今绵延2000多年。唐宋寒食于清明前一日禁烟火,吃冷食,又有踏青、插柳等习俗。
韩翃作《寒食》,以“春城无处不飞花,寒食东风御柳斜”的明媚胜景动人心旌,又以“日暮汉宫传蜡烛,轻烟散入五侯家”的不良做派讽喻时政。本是乔装改扮的牢骚话,却意外博得当朝天子青眼相看,生前成就人生赢家,身后也留诗名伴随节俗世代长存。
既视感与代入感
借助寒食,韩翃成功地完成了“自我推销”;凭借清明时节的“一指”,杜牧为天南地北的杏花村留下了无数商机和可能。
41岁那年,杜牧被贬任池州刺史。次年清明,他出游探望故人,据说《清明》便是这次途中所作。《清明》全诗语言通俗亲切、情感真实自然、意境引人入胜,被选入蒙学读物《千家诗》后更是影响深远。
清朝康熙年间,安徽池州杏花村人郎遂历时十余年编纂《杏花村志》十二卷,被编入钦定《四库全书》,令这一杏花村声名大隆。
在山西汾阳,另有一个杏花村,以盛产汾酒驰名,曾为争取杜牧笔下“杏花村”的归属地与池州杏花村对簿公堂。
“杏花村”花落谁家可以商榷,重要的是世人对《清明》的热爱一如既往。美国汉学家比尔·波特在《寻人不遇》中写道,当他寻访诗人遗踪,在杜牧的墓边念出“清明时节雨纷纷”时,周围的一群村民也自发地跟他一起吟诵下去,足见《清明》传布之广、感人之深。
历代描绘清明的诗词众多,杜牧之《清明》独领风骚绝非偶然。在此诗中,诗人就在清明里,不是“试上吴门窥郡郭,清明几处有新烟”的看客,也不是“无花无酒过清明,兴味萧然似野僧”的宅男,而是和普通民众一般无二,见俗民之所见,行俗民之所行,思俗民之所思。现场既视感和读者代入感,自是其他作品所不能及的。
同一桩民俗于不同的作者,有不同的视角,引起不同的感触,所吸引的“粉丝”群体以及“流量”生成也不尽相同。
宋词婉约派代表李清照在闺帷里写重阳,带着对负笈远游的新婚丈夫的思念和眷恋,以及对精致生活的享受和自得,又有楚楚动人的伤感和自怜。
“帘卷西风,人比黄花瘦”美则美矣,但也只有用得起龙脑香、铜香炉和玉枕纱厨并且有闲暇把酒赏菊的大家闺秀可以消遣玩味,恐怕赚不来布衣平民的同情。
同样是重阳,同样是抒怀,17岁的少年王维孤身漂泊在外,一句“独在异乡为异客,每逢佳节倍思亲”戳中千千万万人的痛点和泪点,赢得跨越时空的共鸣。千百年来,游子怀乡,佳节盼团圆,这是所有中国人共通的情感体验,无论身份贵贱、学识高低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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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丨何华湘(香港118现场直播站非物质文化遗产传承与应用研究中心研究员)
来源丨解放日报
编辑丨王越月
编审丨戴琪